复兴中路变奏曲第7章   

　　张岚把下午茶设在别墅南面的小花园里，她精心布置的英式三层茶点既丰盛又赏心悦目。大家就坐。
　　张岚和韩美丽像是各怀心事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。
　　林苑坐在她们中间，边陪笑，边吃东西，她接连吃了两块芒果鹅肝三明治，从上午折腾到现在，真是饿坏了。
　　直到几块茶点下肚，第一壶茶也见了底，张岚这才像是下定决心要吐露心声，她将手轻轻搭在韩美丽的手腕上，缓缓开口：“美丽，今天请你和女儿过来，其实，是因为我和老唐要搬走了。”
　　“啊？你们不在这住了？要换大别墅了？”韩美丽顿感惊讶。
　　“不是，我们要离开魔都了。”
　　“啊？你们要移民？”
　　“不不……”
　　张岚面露尴尬。
　　“你也知道，我和老唐都不是上海人，我们的老家在泰州……我们的父母呢，一直生活在老家不愿意过来，他们年纪大了，我们也想多陪陪他们，而且我和老唐这么多年来一直丁克，不打算要孩子了，所以我们在哪座城市定居区别不是很大。”
　　她顿了顿，“而且，你也知道近年大环境不太好，我们的生意多少也受到点影响……”
　　她再次停顿，像是期待韩美丽接过话茬，可后者的脸一阵红一阵白，只微微动了一下嘴唇，没出声。
　　她便继续，“我们前些天把广告公司卖掉了……这个别墅呢我们也打算卖了，已经挂在中介网站上了，顺利的话，下个月我们就回泰州了。”
　　说完，张岚的脸上浮现出如释重负的神情，像是终于卸下层层伪装，可以坦然面对别人，愉快接纳自己了。
　　此时还困在三宅一生的褶皱里的韩美丽心情复杂。
　　张岚如此坦诚的一番话让她始料未及，她犹豫着要不要将自己现在的境况也如实相告，没有不透风的墙，张岚肯定也或多或少听说了她家里的事情，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，怎么才能避重就轻呢……
　　“那祝你们回到老家生活愉快！”韩美丽坑哧半天，勉强挤出了一句生硬的客套话。
　　人精一样的张岚，自然看懂了韩美丽的心思，没能双向奔赴，她并不介怀，而是举起茶杯做了个碰杯的动作，笑容优雅，“谢谢！我们都要好好生活！”
　　NPC 不好当，这两个女人的谈话让坐在一旁的林苑感到尴尬，甚至比她认不出小学同学的脸还要尴尬。
　　她只好低头猛吃，现在她已经吃到了甜品架子的最上层：栗子小蛋糕和柠檬塔。
　　这时，张岚想起了韩美丽带来的画作：“哎，美丽，你刚才不是说，有画要一起欣赏吗？”
　　“哦，其实，这是我打算送给你的礼物……”韩美丽略微迟疑了一下，然后硬着头皮，拿起放在旁边椅子上的“蒙这丽莎”，递给张岚。
　　此情此景，她怎还好意思提“卖”字。
　　张岚赶紧擦了擦手，接过礼物，小心翼翼撕开牛皮纸，看见画作的瞬间，她的眸子一亮，惊呼：“Oh my god！”
　　随即她开启了滔滔不绝的赞赏，说这幅画是古典学院派的绘画技巧与超现实主义风格的完美结合，强烈的色彩还蕴含着浪漫主义的激情，这绝对是自己迄今收到的最棒的一幅肖像画，她一定会将它运回泰州，好好珍藏……
　　当然，她们叽里呱啦讨论画作的时候，对这幅画已经被林苑命名为“蒙这丽莎”这件事一无所知。
　　晚上回到家，母女二人坐在沙发上，回忆起小花园里的下午茶。
　　林苑逗妈妈：“没想到张阿姨那么喜欢那幅画，你会不会后悔自己没卖给她？”
　　韩美丽眼里泛起泪光，感叹：“你张阿姨比我更懂艺术！……”
　　下午茶吃得太饱了，晚上俩人都没吃晚饭。
　　回到各自房间，林苑照例做了会儿拉伸才上床睡觉，可她在床上才躺了不到五分钟，肚子里就传来不争气的响声，咕噜咕噜还带着尾音，此起彼伏，她只好起床觅食。
　　隔壁房间的灯已经熄灭，她踮着脚来到厨房，从冰箱里拿出一杯酸奶倒在碗里，在上面放了两勺麦片，几颗蓝莓，搅拌在一起。
　　在英国几年，她的饮食习惯已经改变，更喜欢吃白人饭。从前伦敦公寓的冰箱里，总是塞满各种鹅肝酱和鱼子酱罐头，晚上饿了，就将吐司烤得焦香，抹满鹅肝酱，再放上一勺鱼子酱，淋上蜂蜜，就是一餐完美的宵夜。
　　现在家道中落，冰箱里自然不会有那些昂贵的食材，就连巴掌大一盒的蓝莓，也是在家附近的生鲜超市打折的时候才买的。
　　夜晚的老弄堂，有不少人家还没睡，站在厨房里能听见各种生活噪音：说话声、电视声、水声、呵欠声……从四面八方传来。
　　林苑已经开始习以为常，毕竟，她当年就是从这些噪音中走出去的。
　　这时，一个熟悉的声音飘进耳朵里。
　　“对了，侬今天看到了伐？那母女俩？”是楼下的王阿姨。
　　“看到了呀，我当时就在弄堂口坐着呢！”
　　“侬讲，她们到底什么情况？”
　　“什么什么情况？”
　　“之前不是说发达了都搬走了吗？结果林老师离开没几年，她们就搬回来了，又讲小林她爸在医院住院治疗，可母女俩动不动就穿那么花枝招展的……我看肯定有问题！”
　　“有啥问题，这么多年老邻居了，林老师对我们也不错，人家的家事就不要乱讲了。”
　　“不许我讲？怎么？侬看上人家了？老的还是小的？”
　　“侬，侬讲啥呢？”
　　“当我傻子，每次侬看到她们两个，眼睛就直勾勾的！”
　　“瞎讲八讲！”
　　“我讲的是事实！”
　　“什么事实？她俩有啥好看的？两个女人前面平是平得来，哪有你的大……”
　　“……哎呀，把手放开，侬个老不正经的东西……放手……”
　　猝不及防，一阵拉扯碰撞的声音传来......趁鸡皮疙瘩还没掉在地上，林苑抱着她的酸奶碗跑回了房间。
　　她回到床上，戴上耳机，边吃边打开招聘软件，查看之前申请的职位，不出意外全军覆没，不是被拒就是已读不回，只有一个招聘官贴心地附上反馈：申请人资质与申请职位不符。
　　那也是个前台接待的职位，只不过招聘方是个大型国企。
　　她内心一阵失落。想当年爸爸送自己出国读书也花了不少钱，现在竟然连份月薪几千块钱的工作都找不到？
　　这时，一条微信弹出：“林苑，睡了吗？”是虞适。
　　第二天虽然是个阴雨天，林苑和妈妈还是按照计划，一大早就去了浦西郊区的康复医院探望林天海。
　　自从林天海转到那边，母女二人每隔几天就去探望一次。
　　那家医院环境很好，设施齐全，护工护理得也很精心，经过定期电击和针灸理疗，他恢复得不错。刚去的时候，他右半边身子还没有完全恢复知觉，现在他的右手和右脚都可以做些简单的动作。
　　林天海见到亲人，右边嘴角向上抽动了几下，这喜人的进步让母女二人激动得差点流出了眼泪，她们陪着口齿含混不清的林天海说了会儿话，便离开了。
　　林苑提前下了地铁，不过这次她是故意的，她跟虞适约好，十一点在小虞拉面研究所碰面。
　　“我一个朋友的瑜伽馆刚好在请瑜伽老师，你想试试吗？”这是昨晚虞适发来的第二条信息。
　　林苑想都没想就回了个“Yes！”，之后双方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。
　　所以她今天特意穿了全套瑜伽服，外面罩了件防晒衣，想着等会儿面试还可以展示一下自己的瑜伽功底。
　　自打去英国的第一年，她就开始练瑜伽了。
　　那时候学校课程很宽松，有大把闲暇时间，她就去公寓旁边的瑜伽馆里一泡就是小半天，还因为热爱，把全球认证的瑜伽教练资格考了个遍。
　　与阮一男谈恋爱之后，她对瑜伽的热情有增无减，阮一男便陪着她环球旅行打卡世界各地的知名瑜伽馆。他虽然是个纨绔子弟，也算有一技傍身：照相技术堪比专业摄影师。
　　他用相机记录下了她在全球各地的地标性建筑前倒立、下腰、一字马的风采。
　　现在林苑的微信头像，就是她穿着一身黑白相间的瑜伽服，在伦敦公寓的阳台上倒立，远处虚化的背景正是像是个大玩具一样的伦敦眼摩天轮。
　　她倒是从没想过自己也可以把瑜伽当职业，why not？
　　虞适站在拉面店门口望眼欲穿，一见到林苑，他眼窝里那对明亮的棕黑色眸子立刻微微闪动。
　　“他已经到了，我带你上去。”
　　“上去？”
　　“对呀，瑜伽馆就在我楼上！”
　　原来小虞拉面研究所所在的老洋房的二楼，就是一家瑜伽馆！
　　每次林苑路过这里时都是在低头走路，这次她抬起头，才看见二楼的巨型玻璃窗上，悬挂着一个并不起眼但是本该引起她注意的立体字母招牌，八个英文字母舒展而飘逸：Lynn Yoga林苑心跳加速，她的英文名字，就是 Lynn！
　　这个瑜伽馆的老板肯定是与自己同名！她的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宿命感。